「安身」
定州城西边有座倥偬山,倥偬山上有个掩月庵。
多年前的一把火将掩月庵烧了精光,战后慢慢又有尼姑来此修行,一年又一年,重建了庵堂,重塑了佛像,重新续了香火。
杨烟带着甘姐儿去庵内寻了新任师太,对她讲述了以前的事情,领她去菩提树下翻出过去潦草掩埋的尸骨,重新祝祷超度后葬入塔林。
她为月白师太她们亲手刻了碑铭,师太让小尼姑把这段故事记载下来,编入庵志传于后人。
又捐了一笔银子给庵庙,向曾救过她的弥勒佛供了香油。
一直以来未了的心愿终于了了。
在月白师太牌位前诵经时,杨烟心内默道:“师父,你说‘别回头’,我到底还是回了头。可即使回了头,还是要向前走,不会再害怕了。”
庵后不远处有一大片竹林,她把父母的墓址选在竹林里。
冷玉笙既称了咱爹娘,当真派人认认真真修筑了个小小墓园。
沿着山路铺了石阶,一路向上,拐进一座小牌坊,里头是座合葬墓,墓前种满了鲜花,旁侧还搭了座小亭子供人休息。
墓修好了,却无尸骨下葬。
杨烟先从旧府中取了些没被抢走的衣服物件,埋进去做衣冠冢。
寻找二十义士尸骨的事情同步在定州进行,不久后有了眉目。
州志中没了西辽军进城后的记录,冷玉笙遣知州寻了些曾在他们手底下做奴才谋生计的人询问。
这些人却担心是秋后算账,死活不开口。
知州想要用刑,冷玉笙却叫放了他们,只道:“这是为大祁战士正名之时,也是为你们自己正名之时。若有线索可匿名写信送到王府,人人都有苦衷,身不由己,无人会追究过去的事情。”
果不其然,隔日后有人送信,他帮着胡人火烧埋葬过那些无头尸首。
是冻硬后敲碎了再烧的,西辽首领到底怕遭报应,挫了骨,却没扬灰,叫他们在城外松林中随便挖了个坑埋掉,可具体坑挖在哪儿,就不记得了。
信内还附了一对红珊瑚耳珠中的一只。
杨烟认得是母亲的首饰。
想她离开掩月庵,躲进松林遥望城墙时,脚下或许正踏着父母的骨骸。
而松林比过去又大了一圈,冬日经了霜雪绿意不败,走进去如入布满烟瘴的迷宫。
冷玉笙叫人去翻个遍,杨烟止住他:“先翻最茂盛之处吧。”
挖了五个坑后终于挖出一些混在泥里未腐化的碎骨头,唯一的颅骨碎片间,夹着另一只珊瑚耳珠。
杨烟匍匐着跪到坑里,细心挑出耳珠周边的骨头,扫去泥土用衣服兜着捧出,葬进墓中。
其他骨骸则合葬在竹林另一侧,冷玉笙特意叫大张旗鼓厚葬下去,号称“二十义士”墓,刻了功德碑,并请定州一些大儒写诗写文记颂,将事迹在全城正大光明地宣扬开。
定州百姓都记着整座城曾遭的耻辱,见着官府转了风向,家国情绪瞬时被点燃,此后连着一个月,日日有百姓自发前去瞻仰祭奠。
墓前鲜花鲜果堆了满地。
——
这期间还给甘姐儿风风光光送了嫁,游允明升官做了提刑,圆满了游仵作一生夙愿,算是衣锦还乡,婚礼也就格外热闹。
游允明准备充分且认真到苛刻,把入仕以来所有积蓄都交给甘姐儿,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媳妇娶进了门。
成婚没几天游允明便带着甘姐儿一同回京南路了,那里还有很多案子要审。
“北边气候恶劣,民风彪悍不事生产,子献推农桑、辟耕田,靠山开山、广施教育,以此改善民生,也为国家提了税收开辟财源。”
提起林微之,游允明夸起来毫不遮掩:“京南路官僚贪腐滋生,子献欲整肃吏治,清丈土地……”
“离不了我。”他说。
离别时杨烟塞给甘姐儿几张银票,交代:“要是闲了就开个香铺子玩玩,手艺才是立身之本,可不能丢了。”
甘姐儿推却不得,只能收下。
游允明替甘姐儿谢过,又向杨烟作长揖:“阿嫣妹妹,以前资助我与家人,又把甘姐儿嫁给我,大恩大德,无以报——”
杨烟嫌磨叽,将他话打断:“报什么报啊,抱媳妇去吧……你对甘姐儿好就成。”
游允明走后,游仵作便隔三差五往王府里送自家种的青菜干粮。
到了三月底的十九岁生辰,冷玉笙给她蒙住眼睛,带她去看生辰礼物。
马车摇摇晃晃上路。
“什么东西,这么神秘?”
“秘密。”冷玉笙嘴上卖着关子。
杨烟却笑道:“既是秘密,我可不想知道。”
男子按住她要扒拉掉蒙眼布的手:“你一定会喜欢。”
“我喜欢的?是——王记肉酥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