汪富贵开车带着一行人来到县里的医院,当他们跟在医生身后走进病房,见这间单人病房里站了好几位医生。金凤的两个孩子见汪富贵带这么多人进门,眼神里流露出慌张,老二嘴巴张了张,但没发出声音。
汪富贵快步走到病床前,俯下身去的一刻,他的眼睛潮湿了。金凤脸色惨白,嘴唇发青,她眼窝深陷,眉毛似乎少了很多。他还没张口,金凤微微睁开了眼睛。她努力扯动着嘴唇,眼神像是将要熄灭的篝火被一股微风吹过,又闪动起微弱的光亮。她用力抬起胳臂,汪富贵急忙托住,金凤微微蹙紧了眉头,汪富贵轻轻撸起宽大的病号服,看见金凤胳臂上布满被皮带抽打的伤痕,他的泪滚落在金凤胳臂上,他把金凤的手按到自己胸口。
“金凤,我对不起你。”汪富贵呜咽着说。
金凤微微摇头,她嘴角微微翘起,声音弱的几乎听不见。
“富贵哥,我都以为见不到你了,谢谢你让我知道什么是幸福的生活,我还要把两个儿子托付给你,让他们跟着你能成才,我也就放心了。真希望你找一个爱你的人,生一个像你一样的好人。”金凤说了这些话,似乎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。
汪富贵读懂了金凤眼神中的话,他俯身在金凤身上,亲吻着她。汪富贵抬起头,见两个孩子正站在病床前望着他,再看看床上的金凤。
金凤望着童教授,轻轻说了声:”谢谢您,童教授。“
金凤看看两个儿子,”答应妈妈,以后跟着你们伯伯好好做人,他就是你们的义父。“金凤满眼期待地看着两个儿子。
老大生硬地点点头,弟弟吓得咧嘴哭。金凤目光望着富贵哥,像是有话要说,但很快她眼中的篝火熄灭了,无力地闭上了双眼,嘴角泛起一丝满足的微笑。
老大趴到金凤身上喊了两声:”妈妈,妈妈。“见金凤不应,哇地一声嚎啕大哭。
弟弟见哥哥哭,也挨近金凤身边扬起脖子大声哭起来。
汪富贵的泪水止不住地流,他两眼被泪水模糊了,心里除了悲痛还有满满的后悔。
金凤的娘家来人了,看到金凤被打得遍体鳞伤,金凤的老妈和两个妹妹哭得很伤心。尤其是金凤老妈,边哭边絮叨着:说金凤命苦,当初媒人说媒家里都说不愿意远嫁,可金凤是大姐,再远也得硬着头皮嫁,否则下面的妹妹没法说亲。这一嫁就是十几年没回过家,一直都在夫家操持家务,还自己赚钱养家,养孩子。
运动的时候,鲍鲲靠挣工分连他自己都吃不饱饭。脾气还很暴躁,对孩子和金凤都是张嘴就骂、抬手就打。
金凤怀孩子的时候吃不饱饭,生孩子的时候没钱去医院,也是坐下一身病。孩子上学、穿衣都是金凤自己靠给人家裁剪衣服赚一点儿小钱,就是这些零碎钱还经常被鲍鲲抢去喝酒。金凤跟他吵,鲍鲲就会动手。孩子大了,金凤不愿意当着孩子们的面打架,怕给孩子们做了坏的样子。但鲍鲲从来都不管不顾,还是由着性子想发脾气就发脾气,一进家门就骂骂咧咧地。
后来政策逐渐放宽,村里有人做祖传的手艺赚钱,金凤不止一次地劝鲍鲲把家传的手艺捡起来,可鲍鲲听了非但不听,还骂金凤。鲍鲲说金凤就是嫌弃他穷,还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:“不想过,就离。”
金凤知道自己说不服鲍鲲,只能招他不高兴,也就不再指望他什么。她只能靠自己的手艺养活儿子,她最开心的就是孩子们都很懂事。
尽管日子过得不开心,但金凤看着两个儿子一天天长大,也就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。她从来不跟村里那些妇女们一起张家长、李家短地神聊,抽空就做剪纸、绣虎头鞋,还有其他的手工艺品。赚了钱马上就给孩子们添置新鞋、新衣服,或者买孩子们爱吃的东西,还要买做手工的材料,一点儿也不留。她知道现钱留在手里,早晚会被鲍鲲抄走。
金凤不明白,鲍鲲哪儿来的那么些抱怨,总是谁都看不惯。可他自己呢?什么也不想干。就算村里很多人都进城打工,他也还是闲在家里。直到汪富贵在村里办了厂子,他才去当了个流水线上的工人,金凤想:这样也好,准点儿上下班,正点儿发工资。尽管鲍鲲还是一副牢骚满腹的样子,但月月给金凤些钱,脾气似乎也好了不少。
可惜好景不长,鲍鲲在流水线上受了伤,成了植物人,每个月的治疗费对金凤来说就是天文数字,再说,她一个年近不惑的女人,没有了男人,个中的滋味常人都懂。
鲍鲲出事后,金凤最恨的人本是癞子,是他用零件打伤了自己的男人。可后来,她竟然在一帮村民的蛊惑下相信了癞子等人的话,跟汪富贵大吵大闹,为了这件事,金凤后来的日子里后悔不迭。
金凤曾不止一次地跟小聂说起,她听了癞子的话,跑到厂部找汪富贵闹,就是想多要钱,用癞子的话说,她一个女人家汪富贵拿她没办法,只能掏钱。后来,金凤到歙县医院去看望酒后病倒的汪富贵,汪富贵提出让她上北京,而且带上她的两个儿子,金凤才知道,汪富贵一直是想尽量弥补他们娘仨,从来没想过逃避责任。
尤其到了北京,汪富贵对他们娘仨照顾得很周到,尤其把两个孩子引上正路。金凤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儿子遇见了贵人,将来能成大才。当然,作为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,她对汪富贵除了感激也生出敬佩与爱慕,这并没有错。
小聂看着汪总亲吻金凤,看着金凤生命最后时刻望着汪总的眼神,她读出了爱,那种相互眷恋、依赖与信任的爱。她记起在华清嘉园,金凤曾对自己说:富贵哥应该有自己的儿子,一定会是像他那么善良的,能干大事的男人。小聂忘不了金凤说这些话时,眼神中是敬佩、向往。她现在已经给自己的女儿断奶了,这次从威海回京本来是参加北大百年校庆,然后就回威海去的,可是跟汪总一起回来村里,就永远地告别了金凤,这个自己刚刚认作姐姐的亲人。
小聂看着汪总泪如雨下,感觉得到他内心的伤痛,她也第一次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是那么柔软,情感是那么深沉。小聂走到金凤两个儿子身边,用手轻轻拍拍趴在金凤身上的老大,又用手把老二搂在怀里。
“别哭了,记住妈妈的话,往后要听义父的话,好好做人,让妈妈放心。”小聂对两个孩子说,边用自己的手绢给老二擦着眼泪。
公安赶到金凤家,鲍鲲并没有逃跑,反而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。
当公安告诉他金凤已经在医院去世时,他竟然恶狠狠地说:”她活该,败家娘们儿,勾引野男人,死了好,死了干净。“